各在天一涯
作者简介:
李怀宇,广东澄海人,多年从事知识人的访谈和研究。作品有《访问历史:三十位中国知识人的笑声泪影》、《家国万里:访问旅美十二学人》等。
内容简介:
近世以来,中国遭遇巨变,华人也在世界范围内流徙,虽各在天涯,却情牵一处。本书采写者访问了叶嘉莹、白先勇、金耀基、林文月、王赓武、傅申、王汎森、郑永年等二十位不同背景、不同专业的港台海外知识人,对于为学与做人、专业与兴趣、命运与忧患、,这些学人精英的见解虽不尽一致,却有着共同的“中国情怀”。所谓身处天涯,心忧天下,他们的思考与解答也正为国人提供了反思的资源。 叶嘉莹:诗词使我在患难中坦然自安 叶嘉莹1924年生于北京书香世家,幼年受到良好的传统文化教育。1941年,叶嘉莹入读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沦陷区生活艰苦,但国文系名师云集,叶嘉莹尤受诗词名家顾随的影响,师生常唱和往来。 1945年,叶嘉莹大学毕业后任中学国文教师,开始教学生涯。 1948年3月,叶嘉莹和赵东荪结婚,11月,因赵东荪工作调动,夫妻去了台湾。1949年8月,第一个女儿出生, 12月,赵东荪因“匪谍”的嫌疑被抓。 1950年6月,叶嘉莹在彰化女中也被抓。经过一段既无家又无业的日子,叶嘉莹先在中学任教,后任台湾大学专职教授,其后又被淡江大学、辅仁大学聘为兼职教授。 1966年,叶嘉莹由台湾大学派往美国讲学,先后任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哈佛大学客座教授。1969年,叶嘉莹定居加拿大温哥华,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89年退休后,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1979年起,叶嘉莹在国内多所大学讲学,其古典诗词的研究和教学深具影响。 晚年,放下温哥华优越的生活,叶嘉莹一次次地回到中国讲学,源于对中国文学的爱。她笑道:“我是放弃了很多,所以他们说我傻气,可是我觉得中国这么多好的东西,古人没有说明白的,而我觉得有了体会,应该负起一个责任来。我们这一代的人,可以说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我们幸而生活在这个新旧交接的时代,我们也很不幸地遭遇到这种离乱的痛苦。我们付出了相当代价,我也幸而活得这么长久,幸而具有一个古老的旧家庭的背景,又被逼迫跑到西方去,用英文教中国古典文学,这些都是偶然。古人说要立大志,我从来没有过大志,都是环境把我抛到哪里,我就在哪里落地生根;可是生存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地尽我的力量,一方面吸收、学习,一方面教学。一切只不过都是偶然。” 而对如今名声日隆,叶嘉莹却觉得惶恐:“大家都把你捧得很高很好的话,就不是一件好事。‘声闻过情,君子耻之’,如果你的名声超过你的现实,你应该羞耻。” 李怀宇:1941年为什么去读辅仁大学国文系? 叶嘉莹:因为当时北平已经沦陷四年了,所有过去所谓的大学,像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都已经被日本人接管了。本来还有一个教会的学校,就是燕京大学,但因为珍珠港事变,美国对日本宣战,所以燕京大学也关门了。当时在北京唯一的一所不大被日本控制的大学,就是辅仁大学了,因为辅仁大学是天主教教会的学校,里面有很多德国人、意大利人。那时不是德意日三国联合在一起吗?所以日本对我们这个有德国、意大利背景的天主教学校就比较宽松,我们没有受到日本的管制。 李怀宇:当时辅仁大学师生的生活受到时局的影响大吗? 叶嘉莹:当时是这种情况,有各种不同的情形。我们的校长是陈垣,我们的系主任是余嘉锡,研究目录学的,我们的戏曲史是王国维的学生赵万里教的,诗的课原是储皖峰教的。教文字学的本来是沈兼士,后来离开了,他到后方去了。当时中国抗战有四年之久了,老百姓的生活都很艰苦,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正经的粮食可以吃,不但好几个月吃不到白米白面,就连玉米面、小米面都没有。我们只能吃日本配给的混合面,混合面根本谈不上面,不知道它是用什么东西磨成的,灰灰黑黑的颜色,一点黏性都没有,不用说包饺子不成,切面条不成,连烙饼也会散开。所以我们只能把它放在烧开的水里煮碎,变成一块一块的,很酸很臭很难吃,我们就用炸酱,很咸的炸酱,把它拌下去吃,所以营养不好。储皖峰先生因此就得了脚气病,本来是每周上课来一次,我看见他上讲台都很艰难,而不久储皖峰先生就去世了。他去世以后因为燕京大学关门了,所以原来在燕京大学担任诗选课的顾随先生就到我们这里来教唐宋诗了。当时的情况大概就是如此:到后方去的老师很多,也有的去了半路被拦截回来的。顾先生因为有六个女儿,小女儿还很小,当时在念小学,所以就留在了沦陷区,我们很幸运地受到顾先生的教育。当时我们还有一位教词选的老师——孙蜀丞先生,所以顾先生在辅仁大学其实没有开过词,他开的就是唐宋诗。 李怀宇:顾先生上课的风度是什么样的? 叶嘉莹:当时顾先生大概五十岁左右,但是他身体不大好,所以看起来比他真实的年龄要大一点。我有他的一张相片,头发已经花白了,平头,没有留发,很清癯。他总是穿长袍,从来没看见穿西装,冬天的时候里面穿棉袍,外面穿皮袍。因为学校离他那儿不远,他经常是走路来上课的。顾先生讲课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课本,纯粹是自己的感发。冬天的时候先把外面的皮袍脱掉,再把帽子摘掉,然后也不讲话,转回头就在黑板上写很多字,这些字可能是他今天要讲的那篇古诗,有的时候也写他近来的作品,他就由此演绎下去,把这个话题讲明,一直推衍升华,牵涉的范围非常广。我一直保存着顾先生的讲课笔记,所以我们现在能看到顾先生讲课的内容,其实基本上是出自我那十几本笔记。最初我给了顾之京(顾随之女)整理的是八本,后来我又给了她几本,大概有十二本,都是我当年听课的笔记,也不仅是唐宋诗一门课。 李怀宇:孙蜀丞先生和顾随先生讲词有什么不同之处? 叶嘉莹:虽然孙蜀丞先生也讲词,但和顾先生的讲词派别不大一样。孙蜀丞先生是中国传统的,他是从清代词学重要的那几家流派,从传统的词学推衍下来,而晚清的词学其实受张惠言的影响是很深的。我早年在台湾大学开的课是诗,不是词,而且一直在台大没有教词,我是在淡江大学和辅仁大学兼课以后才开词的课。我现在要说的就是,词的美感特质跟诗是完全不一样的:诗是言志的,比较明显,它的内容、思想、好处比较容易理解,也容易说明;可是词呢,因为早期的敦煌词没有流行,所以大家看到的第一个词集就是《花间集》,《花间集》里都是供歌唱的小词,所以早期填词的人认为小词就是艳曲,就是写美女和爱情的。早期的词学就是从困惑之中发展出来的,因为大家不知道词的价值与意义是什么,都是游戏笔墨。 可是我为什么对词有兴趣呢?因为词非常微妙,它的好处正是在于没有显意识的言志载道的观念,不像诗是言志的,文是载道的。它是游戏笔墨,写词时不带有一个面具,反而把内心里最真诚的本质流露出来了。但是本质流露是我现在这样说,早期的词学没有发现这一点,所以小词一直到陆放翁的时代还被认为是没有价值的,他说:我少年的时候不懂事,所以就写一点小词,都是没有价值的,应该烧掉的,不过我既然这样写了,就留下来吧。后来慢慢就觉得小词虽然外表上看起来没有意义和价值,可是里边好像真的有一个什么东西,可以让大家感受丰富的一些东西。这很难认识,大家恍恍惚惚很难说个明白,所以都是三言两语的,不成系统,而且都不是正式的论文,都是序跋,像李之仪的《跋吴思道小词》,像刘克庄的《跋刘叔安感秋八词》之类,都是偶然说到的,不是正式的。真正把这个提出来的是张惠言。张惠言编有一本词选,不是针对一个人的,收有很多不同的作者,他归纳出词有一种特质。可是那个时候,因为在诗与文的传统之中,在批评术语里边找不到一个术语来说,词不是比兴,也不是寄托,可是小词很奇妙地在它的隐意识里、在游戏笔墨之中表现出来一种丰富的本质。大家都说不明白,张惠言有个办法,就说这大概就是诗的比兴,他并没有说一定就是。张惠言的说法刚一出来,并没有得到大家的承认,都认为他牵强比附。可是经过的时间越来越久,一直到晚清的时候,大家就觉得他说得对,词里面是真有这么一个东西,一种言外的意蕴。 孙蜀丞老师就是从这一派沿袭下来的,所以他开始给我们讲晚唐五代的小词,就说这里边有什么托意,那里边有什么托意,可是他没有像我刚才这么谈源流,张惠言说这大概有比兴寄托的意思:冯延巳有托意,欧阳修有托意,苏东坡也有托意。我从小学的时候学词——我自己读词,那时候还没有上大学,就很喜欢词——我找一些关于词学、词论的书来看,但对古代的词学一直在困惑之中,觉得它说也说不清楚,东说一句,西说一句,说得乱七八糟的,找不到头绪。当时我年轻,还没有入门呢,可是我遇到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我就觉得王国维说得非常清楚,而且让我有共鸣。王国维不是套在一些理论之中,他是用自己的感觉来说的,这个我有体会,所以我觉得王国维说得有道理,可是王国维说张惠言说的比附是牵强附会,反对他。顾先生是王国维这一派下来的,是直接的感发,不喜欢牵强附会。所以,我听了孙蜀丞老师的说法,觉得与我小时候对王国维的感受都不相合,所以我当时对于孙蜀丞先生的说法不是很能接受。我现在才意识到,其实孙先生讲的是词的正式的传统,只是没有详细地说明,而我这几十年所努力的就是把大家不明白的给它说明。张惠言的说法看起来像是牵强比附,作者实在没有这个意思,为什么说他有这个意思?可是现在就是要用我体会到的给它加以说明,我认为小词之所以让读者产生这种种的联想,就是清朝后来的人说的:作者未必有此意,可是读者可以有此想!我没有不尊重老师的意思,孙蜀丞老师是传统一派,可是他也被传统拘束了,他一定要说这个是比兴寄托,那个是比兴寄托,他是感觉到张惠言的说法有道理,可是他也不能解开这个套子。顾随先生觉得张惠言太偏狭了,太死板了,太偏执了,所以顾随先生就跟王国维一样,摆脱张惠言,不要他的,就依靠直接的感发来说了。我是受这两位老师的教导,一个是这一派的,一个是那一派的,其实他们各有各的道理,所以我也是在模糊影响之中,还没有能够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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